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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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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深秋到來,花蓮的天空和大海依然那麽廣闊蔚藍,卻隨著氣溫與海風的漸漸冷冽洶湧……

在沒有客人的時候,鹿鳴就會穿著針織衫和牛仔褲,披著件連帽風衣外套,靴子一套,就騎著機車到處跑。

民宿的生意不好不壞,但來過的都覺得很輕松愜意自在,在民宿網站上留下許多好評。

不過通常來過的客人都會半開玩笑地留言——……唯一希望民宿主人小鳴改進的,就是她的廚藝……除了跟村子裏Wina們買的阿裏鳳凰和自己烤的吐司抹奶油、洛神花醤外,下次還能不能多學會煎顆荷包蛋?

鹿鳴的回覆都是——親愛的,感謝你〈你〉的建議,我會鄭重考慮……但僅止於考慮。

不過下次想試試我獨門的泡面十八招嗎?

接著後面就開始一連串的歪樓……

——比如泡面加布丁真的有豚骨拉面的味道嗎?或是來插賭小鳴的櫥櫃裏面到底藏了幾箱泡面?有沒有人吃過泡面加飛魚卵的口味……等等,族繁不及備載。

鹿鳴這兩個月結算下來,扣除種種開銷支出,很高興發現自己還凈賺快四萬元,平均每個月凈利將近兩萬左右,真是可喜可賀。

以目前的投資報酬率看來,自然是比不上在廣告公司時的高,但人說「千金難買我樂意」,鹿鳴對這句話再同意不過了。

現在的生活才像是人過的,她爽啊!

但鹿鳴也知道,如果不是過去五年在臺北做牛做馬的拼搏,而且恰好看準時機買下了進可攻退可守的套房,到花蓮後,又把一切物質欲望都調整到最低、最簡單的狀態,現在也沒能過上這麽悠哉半日閑的日子。

像今天,她就去秀姑巒溪湊熱鬧,看馬曜他們捕魚,還學會用編的小竹窶網到了不少溪蝦,把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的活跳跳溪蝦裝進啤酒罐裏面,半瓶啤酒把溪蝦泡醉了,然後放到火架上面烹煮,沸騰得酒香四溢,紅通通的溪蝦連殼帶肉就是一味至銷魂的下酒菜。

其他的溪魚用鹽巴抹了樹枝叉起一圈圈圍在火旁邊烤,其他的和馬告〔山胡椒〕與從立川魚場帶來的黃金蜆,加姜片和少許酒,不一會兒就燜燉成了一鍋奶白色鮮味十足的馬告魚湯。

鹿鳴也沒有白吃白喝,她帶了一箱冰鎮海尼根過去幫「少年們」加菜,並且嚴格監督他們吃飽喝足等酒勁散了以後才能各自騎車或開車回家。

「小鳴,你好啰嗦,好像我媽!」馬曜咕噥。

「乖孩子。」她笑咪咪的,趁機摸摸他的頭,哼道:「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這是好國民最基本務必要遵守的規則之一。」

「我們酒量才沒那麽差的啦!」另外一名陽光小哥有點不服氣,但還是蹲坐在原地納涼等酒退。

所以等大夥兒從秀姑巒溪回到豐濱鄉的時候,都已經華燈初上了,鹿鳴在夜色裏獨自騎車,只有星星散散的路燈陪伴著她。

寒風吹來,望著黑夜,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把風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繼續頂著冷風趕回家。

等一路蜿蜒爬坡回到民宿前,忘記在出發時替自己留一盞燈的鹿鳴看著黑黝黝的屋子,突然有一瞬間的落寞寂寥。

——連姬搖阿姨都不出來陪她了。

她開了門,反手鎖上,摸黑撳亮了天花板上懸掛的陶燒貓頭鷹燈,灑落了一室溫暖,然後拿遙控器開了電視,直到俗世喧鬧擾嚷的新聞播報響起,鹿鳴這才有種自己並沒有被整個世界遺忘的感覺。

「原來,我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獨立瀟灑。」她喃喃,被凍紅的臉蛋有一抹惆悵的自嘲。

鹿鳴猛然搖了搖頭,甩掉突如其來的孤單自憐感,拎起琺瑯水壺裝了水,放在瓦斯爐上燒煮,決定幫自己沖杯暖暖的桂圓茶。

一會兒後,她邊啜飲著桂圓茶,一邊打開筆電上網收信。

電子信箱裏,不再有周頌的Email。她強迫自己不受此影響,既然這正是她想要的結局,那就別當矯情的賤人,口口聲聲喊「我要跟你分手」,然後又黯然神傷對月嘆息「你為何不再來找我」?

——女人最切忌罹患公主病癥候群啊!

就在此時,一封email的發件人引起了她的註意,猶豫了一分鐘後才遲疑地點開來信。

……鹿鳴,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也請你幫幫我……

「嘖。」她看完了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想立刻按下刪除。

這位林妲小姐到底對她哪來的錯誤印象,竟會覺得她是個以德報怨、胸襟廣大、不計前仇的人?

「被業商廣告的老板拋棄開除了要找我說情,被鬼纏身也要找我幫忙驅魔,老娘看起來就像好捏好欺負的包子嗎?」鹿鳴冷笑。

當初如果不是她自己心灰意冷覺得沒意思了,以她手頭上掌握的客戶人脈,就是臨走前隨便在業商「放把火」,讓林妲疲於奔命焦頭爛額……都是小菜一碟。

她沒有那麽做,除了業商好歹是自己心血拼搏了五年的公司外,還有,就是不想殃及無辜的經理以及少數幾個相處得不錯的同事。

因為只要公司有事,通常第一個倒黴的都是這些真正努力的好員工!

而她林妲,當初仗著老板小蜜在公司裏張揚跋扈的時候,不就該想到以色侍人、終不長久的結果嗎?

至於那個中年男鬼……

那是林妲的冤親債主,互為因果,幫不幫講起來都很容易,實際上覆雜重重。

鹿鳴看著這封字字幾乎聲淚俱下、文情並茂的求助信時,心裏還是有些惡趣味的痛快。

這就叫種什麽因得什麽果,人賤自有天來收。

就在此時,熟悉的阿美族長老忽然出現在她面前,半盤膝蹺腳坐了下來,黝黑滄桑的老臉笑吟吟開口。

「Paylang WaWa——」

她就只聽得懂Paylang WaWa是「漢人孩子」的意思,然後被後面一大串的阿美族語搞成了蚊香眼……

「咳,那個,您可以講國語嗎?」她有點訕訕然地摸了摸頭。

長老眨了眨眼,一臉恍然大悟,這才變換「中阿雙聲帶」,卻依然帶著濃濃阿美族腔調地道:「你那個原來是沒有懂喔?」

她松了口氣,不自覺微笑起來。「嘿啊。」

「呀,啊那個時候跟你說加油,你笑成那樣,還以為你有給我聽懂……」長老咧嘴一笑。「啊,誤會啦哈哈哈哈!」

她嘴角笑意更深了,心情松快愉悅起來。「長老,您今晚怎麽有空來?」

「我那個很無聊啊!」長老老實道:「剛剛感謝完祖靈,我嘛回去家裏看看了,大家都好好的,我就順便來看看你在幹什麽……啊你沒有要幫那個人喔?」

她一怔。「幫誰?」

「那個寫信給你的那個誰啊!」長老想當然耳地道。

「……」啞口無言了幾秒鐘後,鹿鳴好笑又苦笑。「長老,您好跟得上流行啊。」

——email也通?

「一般一般啦,常常回家看WaWa們,他們在用,我也有在學喔!」長老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可愛得不得了。

「噗哈哈哈哈!」她嘻笑出來,連忙擺手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笑您,是覺得您實在太可愛啦!」

長老被讚得有點臉紅,不過還是清清喉嚨作英武狀。「我是勇士咧!」

「對對對,是真勇士!」她好不容易擦掉笑出來的淚花,恢覆冷靜,有一絲遲疑地問:「那長老您……是希望我幫她?」

長老點點頭,目光慈藹。「你們漢人老愛說積德,你幫她,也是積德,對你好的啦!」

鹿鳴沈默了,良久後,神情覆雜微帶苦澀地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是一片好心。」

但她真的不是聖母,也不想當爛好人,這麽快就記吃不記打。

林妲作威作福百般挑剔折騰她的那三個月,以及最後帶給她的羞辱,並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淡忘的。

「再想想,WaWa,再給他好好想一下。」長老慈祥地開口,「沒有很急的啊!」

「謝謝長老。」她語氣溫和,真心地道。

等長老高高興興的穿墻走了,鹿鳴撐著下巴,卻是心情不太美好。

她最厭煩的事情之一就是——這世上總有些人,生性恣意行事胡為,幹的都是損人利己,再不然就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蠢事,活生生給自己和旁人招來了禍殃後,偏偏「好人們」還得顧全大局、善心寬厚,出手替這種人兜著,拉上一把,甚至不惜把自己賠進去也要「積德行善做好事」。

……他〔她〕都那麽無理取鬧〔閩南語:盧小小〕了,你(你)為什麽還要跟他〔她〕斤斤計較?你(你)就不能讓讓他(她)嗎?為什麽要跟她一樣不懂事?

鹿鳴從小到大,在外婆舅舅家忍受表姊妹那些明裏的冷嘲熱諷和暗地裏的欺負霸淩時,大人們就是用這樣的幹話屁話「教育」她,讓她好多年都不斷陷入自我懷疑——難道真的是我心胸狹窄沒有度量不知感恩嗎?

後來在學校,出了社會,這類是非不分、劣幣驅逐良幣、刁民造反有理,良民反抗該殺……諸如此類,比比皆是。

要是抗壓性低一點的,光是天天看見這種鳥人鳥事,就能原地爆炸了。

她後來學會了,善良是對自我要求的美德,為的是心安理得,維護權益不等於得犧牲自己,樂於助人也並不代表就該毫無原則的黑白不分、助紂為虐。

鹿鳴看著筆電屏幕,半天後平靜地將來信刪除。

不過她倒是很好奇,中年男鬼一事是她提醒的,林妲會找上她幫忙想必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可是業商廣告公司那頭……

「如果老娘在業商真有那麽重要,又怎麽可能三兩下就被你這個小蜜給鬥走了?」她嗤地笑了,眼底掠過一絲嘲意。「還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遠在花蓮,已經脫離臺北那個水泥叢林的鹿鳴當然不知道,自從周頌知道她是怎麽「被迫辭職」之後,大發雷霆,業商廣告差點就倒了。

最大的客戶尖石離開後,其他合作多年的客戶聽到了風聲,得知業商得罪的可是尖石背後龐大的母公司周氏集團,二話不說紛紛提前和業商廣告解約。

業商老板這才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了。

他這時候哪裏還有憐香惜玉的心情,當然很俗辣的立刻翻臉不認人,把過錯通通推卸給闖禍的林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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